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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露中】额尔古纳河右岸

额尔古纳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流,传说蓝得让人分不清水面与天空。它来自更高处的贝加尔湖,也有着许多分支,像张开的五指,各个部落的人们繁衍生息在这个大手上,也像一道道闪电,照亮人们的生活。


人们生活在山上,当大雪几乎要压垮树枝的时候,他们早已准备好御寒的皮毛和篝火了。大概是因为森林里的灰鼠爱吃蘑菇,它们将蘑菇挂在树枝上,当蘑菇挂的低的时候,雪就小,当蘑菇挂的高的时候,雪就会变大。早在寒冬来临之前,人们便会知道这个冬天的雪是大是小。

然而见惯了寒冬,春光真的有一种神奇的魔力。就在第一缕春风来临之际,伊万发现一整个冬天都白着一张小脸的王耀突然脸颊充血,变得容光焕发了。

王耀一直身体不好。他的脊背不像别的鄂温克少年那么强壮,仿佛使劲一揽便会折断;他的胸膛也不像其他男人一般见得寒冬,不然他就会病上那么两三天。伊万知道是怎么回事——营地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。

春光乍到之时,山腰一片耀人眼目的鲜绿,驯鹿的蹄声都是那么的轻快,像一种古老的鼓器。挂在它们脖颈上的铃铛也是那么热切地歌唱着,王耀这时候会跟着它们在半山腰上哼起一首首的汉族乐曲,铃铛声和歌声在风中摇曳,乍泄的春在少年棕黑色的虹膜里揉碎了日光。

伊万站在不远处,头顶的天空飞过几只啸叫的鹰。王耀的眸目立刻被吸引了过去,于是他们在风中对视了。

王耀笑嘻嘻地朝伊万打招呼。长着一双紫眼睛的后者也笑,却不好意思露出藏在毳衣口袋里的野花。几年前更加幼稚青涩的俄罗斯人也这样做过,他把野花藏在口袋里,准备送给刚上山来的王耀。他以为那黑头发的小孩是个小姑娘——谁叫他和其他鄂温克少年比起来那么的纤弱昳丽呢。

这也不全怪王耀。王耀生来便是山下的汉族人,不住在鄂温克可以看见星星的屋子,也不会举起猎枪杀死远处正在吃草喝水的生命。几年前,他和唯一的姐姐在山下没了活路,姐姐跟着一个名为罗布森的鄂温克男人上山来成了亲,于是王耀便也跟来了。

在部落之间流连的商人可以为心爱的女孩带来一份独特的礼物——一个用白桦木做成的小梳子,或者一面干净闪亮的铜镜。可是伊万能带什么呢?他只能采点路边借着春光旖旎而无限风光的野花,接上一些白桦汁封存在木罐里了。

王耀喜欢喝白桦汁。当他拿到别人接来的白桦汁的时候,就会把平时无比依赖的灰鹿奶扔在一旁,转而舀起一碗乳白的水汁,咽下肚后,眯着眼睛红着双颊,就像是喝醉了。所以每次出去接白桦汁的时候,伊万都自告奋勇,他看着王耀仿佛酒醉的模样,会想到王耀无数次和自己讲过汉族酿过的清酒,斟那么一小杯下肚,醉意混着笑,闷过心头。


伊万害怕河水,同时也感激河水。幼时的他无家可归,落入汹涌的额尔古纳河,巨浪翻滚着好像要吞噬他的鼻息,涌入他的喉咙淹没他的肠肚。然而他被一个鄂温克人救起——那是个早早死了女人,无子无女的老人,名为希达。希达将他带了回去,从此将他当做亲儿子来看待。

伊万是个血统纯正的俄罗斯人,有着白头发,紫眼睛,大鼻子。他来自额尔古纳河左岸,俄国人的领地。可是最后他却生根发芽在了额尔古纳河右岸,和古老的属于中国的鄂温克族同根连心。

可是在右岸的鄂温克族人大多忌惮他的血统。传说在三百年前,额尔古纳河左岸还是鄂温克人的土地,直到俄国人侵略了进来,将那些拼命反抗的男人女人们残杀甚至活活掐死。于是人们被迫迁移至右岸,那古老的,清晰地留下他们脚印的土地,就这么被外族践踏占领。因此在希达将伊万带回来的时候,曾遭到族人的反对,然而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为伊万披上了鄂温克的皮毛,让伊万那样任意地抚摸驯鹿的铃铛与脖颈。

族中的人对伊万都抱有不同程度的敌意。男人女人们看不惯他的大鼻子紫眼睛,尽管他的样貌如雪般令人容易生起爱慕之意。

这群人里,除了希达,只有王耀对他丝毫没有敌意。也许是因为王耀本身是汉族人,不在意鄂温克受屈辱的历史,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。总之他们的感情很好,尽管在生活里偶尔会有一些不大的分歧——就像额尔古纳河的分支,它们蜿蜒曲折,最后又汇集到同一个地方。


王耀会唱汉族歌,伊万也会唱俄罗斯的歌。鄂温克的语言与俄语有相通之处,伊万听进耳里,舌头却老是忍不住弹起来,那是说俄语而养成的习惯。王耀会笑,好像春光不小心放出的一个调皮的孩子。

他们思念故乡的时候往往缄口不言。王耀会望着山下,而伊万喜欢站在河边望向左岸。对王耀来说,眼睛的方向是黑田,耕牛和夜市;对伊万来说,眼睛的方向是城墙,砖瓦和罗斯。

于是当鄂温克族人为了什么好事情围成一圈对着篝火跳舞的时候,他们往往兴致不高。男人和女人们互相拉着手形成外圈和内圈,口中乌噜噜地唱着。而王耀的心思早飘到山下了,他仿佛置身于洒满春光的半山腰,和驯鹿的铃铛声一起歌唱一首汉语歌——而他回头看见河边的伊万,那银白色的头发就好像雪,雪在那儿歌唱着,哼着一首仿佛从额尔古纳河左岸飘来的俄语歌,在风中飘啊,飘啊,飘到王耀的耳朵里,那不是他的乡音,但他们都有着共同的乡情。

有时候,屋子里的男人女人们会制造出令人躁动的风声。那样猛烈,那样热络,王耀和伊万却丝毫感觉不到温风与脸颊亲吻摩擦。他们会整宿整宿地睡不着,走出屋来散步,在远处的树林中听见狼的嚎叫,使那没有云彩衬托的月亮似乎都在空中抖了三抖,马上就要落在地上似的。

抚过驯鹿的皮毛,铃铛,王耀突然踮起脚尖,向伊万展示了一段汉族的舞蹈。它不似鄂温克族那般豪放不羁,热切开放,它有些循规蹈矩,雅观自然,让人只会生起欣赏之意,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。随着王耀最后一次抬起手臂,驯鹿突然打了个喷嚏,铃铛响亮的一声,为这段舞蹈收尾。

伊万笑着摸了摸驯鹿的脑袋,即使那双紫色眼睛在黑夜里,也闪出了和月亮一样泛着微笑的光芒。


鄂温克人的神是“白那查”,那是猎人们经过大树都不能大声嚷叫的存在。传说那是一位老人,为打猎的鄂温克族人准确说出了猎到的猎物数量。此后他便被供为山神,猎人要在树皮上刻画他的肖像,并取下装备枪械,倒下热酒在雪地里,冒着那样丝丝的热气。

王耀跟着罗布森去打过一次猎。受他的邀请,伊万也跟来一起了。当罗布森在树上刻画白那查的肖像的时候,他们似乎是想要窃窃私语,却又一动不敢动。那刀尖,在树皮上,刷刷两下划过,他们便看见了白那查的大胡子。

最后猎枪砰砰几声将那活蹦乱跳的生灵打倒在地的时候,王耀心里升起一股对白那查的不敬来。他们刚才还看见那生灵将河水当作自己的地盘,银白的月盘映在水上又被它的动作揉成一团皱纹。而那团皱纹现在已经渐渐平息,月盘也被鲜血染成泛黑的殷红了。

王耀回去的路上一直趴在船上,无精打采,像是困了。伊万倒是精神很好。于是王耀盯了盯伊万,又低头在水中瞅了瞅自己,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不适合打猎的人啊。

也许是应了王耀那种突然的不敬感,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。灰鼠将蘑菇挂在了很高的树枝上,不久,下起了大雪。

王耀的姐姐比王耀的身体还要脆弱,毕竟是那样一个汉族女人。她得了病,死在了生不起火的篝火旁。鄂温克族人信奉火神,他们生怕自己又将掌管火焰的神明得罪,忙着磕头谢罪。

王耀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,他被寒风裹挟着脆弱的身体,而后又饱受失去唯一一名亲人的痛苦,泪流不止,咳嗽不断。只有在看到伊万的时候,他的神情会好一些,然而那苍白的脸颊还是在告诉旁人他的虚弱与不堪。伊万想在那双棕黑色的眼睛里看见被揉碎的春光,可是被冰雪覆盖的山腰上找不到一丝野花的痕迹,倒是把指节冻得有些发红。

王耀的姐姐曾经在一位商人那里买来一个铜镜,后来又送给了王耀。如今王耀天天将铜镜拿出来左看右看,也不能看出姐姐的脸庞来,只好唉声叹气。所以他干脆把铜镜送给了伊万,虽然这玩意像是女人的东西,不过因为是王耀送的,伊万还是非常喜欢,天天揣在身上。


大雪不断。一天夜晚,伊万和营地里一位中俄混血出去打猎,但迟迟未归。当人们找到他们的时候,中俄混血的人儿早已没了鼻息,而伊万的一条腿流血不止,气息微弱。雪地上有着血迹和搏斗的痕迹,看样子是两只狼。

人们将伊万抬了回去。伊万失血过多,苍白着两片唇瓣,昏迷不醒。午夜的时候,一只白鹤掠过天幕,将王耀从美梦中猛然惊醒。他突然想起来,伊万和自己说过,当一个俄罗斯的少年或战士死去的时候,会变成白鹤飞回故乡。

但王耀坐起身来,见伊万屋里的灯火还亮着,便知道是希达正在照顾着他。伊万还在。他又想着肯定是那个中俄混血的人化为的白鹤,也不知是要停在额尔古纳河的左岸还是右岸,不过那都无所谓了……

王耀因此一夜未眠。他死死在鄂温克屋子露出的小孔上盯着夜空,害怕又会有一只白鹤那样飞过去,更害怕那是伊万的魂魄化成的了,如果已经老了的希达没有发现伊万的异常,他们就只能阴阳两隔了。他那样睁着眼睛,尽管困意无数次向大脑涌来,他都努力撑开眼皮,看着落下无数雪花的漆黑的夜空向他诉说无言的寂寥。

伊万在这晚还是没有醒,好的是没有离开。大雪几乎要把整个营地覆盖,在这天早晨,族人们终于同意了搬迁营地的决定,驯鹿们驮着无数老幼病弱,在漫天大雪里踢踏着鹿蹄为铃铛伴奏。

健壮的男人女人们牵着驯鹿步行,只有真的累到不行的时候才会坐上去。伊万躺在温暖的皮毛里由强壮的族人们抬着,而王耀身体虚弱几乎坐在驯鹿身上走了后半程。


直到到达了新营地的时候,人们才生起篝火,烤起了灰鼠肉和鹿肉。伊万突然在昏迷中发出一声响声,忙着和希达一起照顾伊万的罗布森这才发现王耀不见了。

营地里一片沉默。

罗布森决定扛起猎枪到树林中寻找。他走得很快,像是要去寻找自己被大雪与寒冬夺走的妻子。那是妻子留下来的唯一一个亲人,如果王耀也不在了,她该多伤心啊。罗布森的五官都扭曲起来,他们曾经是多么感激寒冬为他们提供了捕捉食物的便利,现在就有多么憎恨寒冬夺去了那么多人的生命。

留在原地的族人们还在讨论。这汉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,怕森林里的狼今晚是不愁宵夜了。有个人呼哧呼哧地啃着鹿肉,长着一根令人讨厌的长舌头,这样说着。其他人怕罗布森听见,赶忙让这人把嘴巴闭上,不然就砍掉他让人讨厌的舌头。此人也只好作罢了。

伊万的眉头不断抽搐着,像是要醒来了,可是却没有一点睁眼的迹象。希达着急地往他嘴里喂水,可是伊万一滴也吞不下去,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,唇色还是那样的苍白。


罗布森回来了。

他扛着猎枪原封不动地回来了,而王耀却永远回不来了。他在雪地里发现了王耀,大雪已经将他的身体覆盖了。这个前夜一夜未眠的汉人肯定是在驯鹿身上打瞌睡,睡到香甜处便从驯鹿身上摔了下来,落进了积雪里。

他在雪里睡着了。那使他身体虚弱的雪,使他亲人离散的雪,就那样对他敞开了死亡的怀抱。王耀最终没再能迎来春光,那一丝丝摇曳在风中的汉语歌也消失不见了。

伊万醒的时候,族人们已经在新营地安扎了几天了。他昏迷的时候,身下王耀送给自己的铜镜将他的腰上硌出一小片淤青。还不明真相的他把那铜镜从身下取出,那样往自己脸上一照,好像看见了一片耀人眼目的鲜绿,春光从云间乍泄,风吹过鬓边的时候一个黑发身影若隐若现——一晃眼,又都不见了。


伊万·布拉金斯基的故事快要讲完了。

几年前,鄂温克族人决定一起下山。伊万和另外一位人老珠黄的女族人表示反对。他们迷恋着山上的一切,故人故事,藏在白雪和春光里的山林总是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。

伊万已经老了。他那双紫色的眼睛旁,是花一般绽开的皱纹。经过商议,同意下山的族人们向山下行进了,留了这些不愿意下山的人们在山上。

伊万会问,山下怎么生篝火,有火神吗,晚上看得见吗。别人回答说,山下的屋子里都有光,不需要生火。可是伊万不喜欢那样的光与火,他喜欢打火石在木柴上重重地摩擦起火;他不喜欢山下被规划整齐的平坦的公路,他喜欢蜿蜒在山间和溪边的小路,如果他的脚不经过那样的颠簸,几乎会残废的;他听说山下的人都是把驯鹿圈在一个农场里养殖,他无法想象他心爱的驯鹿们怎么被关在那样的空间里,再不能伸嘴轻轻将路边青草的尖儿揉碎;他更不喜欢那些汽车放出的臭屁,如果不让他呼吸山中的新鲜空气,他会喘不过气,窒息在这里。

有一次,那个铜镜差点被他不小心打碎。而他心疼地将铜镜捂进怀里,像是在抚摸冰冷冷的爱人。这个铜镜就像是他们另外的一双眼睛,看过春光,见过那么多女人的脸,也多见生死离别,他们怎么忍心,将这样的眼睛一下子便戳瞎了呢?


伊万便一直留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了。


end。


:参考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,大家可以去看一下

本人不是鄂温克族人,如果有什么错误欢迎指出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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